各方仍在等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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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世纪经济报道 记者郭美婷 实习生林婉娜 广州报道
过去两个月里,吴琳经历了从惊吓、希望到失望的情绪过山车,如今她还存有一丝期待。
自语音社交平台伴伴出事后,她数万块钱的直播佣金也被一并冻结了。社交平台上,和她经历相似的用户和主播有很多。5月以来,超过20家的语音社交平台被调查、关停和下架,许多主播失业流落在外,行业或将进行新一轮洗牌和整合。
处于此次关停潮风暴中心的,是一种称作概率玩法的机制,该机制在行业中普遍且长期存在,其合规的边界在哪里?
目前,官方的调查结果尚未公布。一石惊起,余波未平,各方仍在等待。
距离语音社交平台伴伴被曝出事已有两个月,吴琳依旧无法提现。
她是伴伴上的一名歌唱才艺主播。5月初,她如往常一样在后台提出自己4月在直播中赚取的佣金收益,却发现操作失败了。
突然无法提现,让吴琳和平台上的很多主播都陷入了恐慌,不少人传平台出事了,但官方回复称是谣言。于是平台安抚公会,公会安抚主播,让大家再等一等。
吴琳没有等来事件的解决。事实上,到5月中旬,提现仍然无法完成,她开始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简单。带着疑虑,她断断续续地直播到5月底,主动停播了。
5月25日,新闻开始铺天盖地地曝光出来,伴伴旗下的一支团队及该团队负责人于4月17日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,一起被警方带走的还有公司的财务盾,这意味着该公司自4月18日以来无法进行任何对公的财务交易,并且伴伴公司账户上被冻结的金额约超20亿。
无独有偶,6月初,一辆浙江衢州牌照的警车也停到了广州一语音公司的楼下。该公司是千音网络科技(广州)有限公司,开发了欢欢语音、多多语音等多款语音社交类App,被疑涉嫌开设赌场罪。
21记者随后便到了该公司所在地查看,发现公司大门紧闭,上了一把红色的锁。端午放假前一天,21记者再次来到公司探访,此时锁头已经被撤下,从公司前台望去,里面亮起了灯,但没有看见员工的身影。
并非只有伴伴、欢欢语音背后的公司出事,过去两个月来,社交语音圈掀起了一阵“关停潮”,有超过20家平台因种种原因宣布停服或下架,据圈内从业者介绍,此次关停的主要还是规模相对较小的平台,但一些不在此名单上的大平台似乎也受到了波及。
如据某头部社交语音平台主播嘉嘉回忆,6月5日,有听众向她反映平台无法登录或注册进入,同时她发现主播房间的名字无法更改,一些抽奖类的玩法也被禁止了。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周左右。
“平台对外的口径是在做更新,但内部消息都猜测是这次关停潮的原因,另外平台还在查主播的私下交易。”嘉嘉提到,那之后直播的内容管理也变得严格起来,直播时,如果主播提到了跟“抽奖”相关的字眼,会被直接踢下麦,过了一分钟之后才能上来。
平台倒塌留下的是一地鸡毛。原本在这些平台上充值了大量虚拟币的听众,以及平台上主播们的大笔直播佣金,一时间都成了一张张无法兑现的支票。
吴琳滞留在平台上无法提现的金额有几万块。她懊悔的是,其实早在4月底,就有人在直播间怂恿其7折出售虚拟币,但她认为对方在故意打压价格牟利。“现在想想,要是当时卖了就好了,卖了也就损失不那么大了。”
在社交平台上,有不少主播发出了同样的心声。浏览相关帖子发现,主播们无法提现的金额少则几百几千,多则七八十万,万元以上的不在少数。
欢欢语音、多多语音出事后,21记者潜进了聚集了大量用户和主播的群聊中,发现了多则低价收购虚拟币的广告,发布者宣称“有多少收多少”“你的风险,我买单”。
“到后来,有很多两折收购(虚拟币)的,好多都是骗子,收了币后没给钱”吴琳表示,“目前整个状态都是混乱的”。她后面几次登录伴伴,发现仍然有很多主播在坚持直播,她不理解坚持的原因是什么。
截至发稿前,21记者在华为应用市场上无法搜到伴伴的下载途径,苹果APP Store上仍能正常下载、可注册登录,华为手机尝试在伴伴官网上扫码下载APP,则显示“风险软件,检测到违规行为”。欢欢语音同样在华为应用市场上销声匿迹,通过苹果APP Store仍能下载,但无法注册和登录。
警方调查、高管被抓、关停下架……目前为止,官方没有正式地公布这一切背后的缘由。
但无论是语音直播圈内,还是已经公开的报道,大多都将矛头指向了概率玩法或称随机玩法。据了解,自从伴伴出事后,许多平台为避其锋芒,已经火速下架了这种玩法。
什么是概率玩法?在对多位从业者的采访中,21记者了解到,这种玩法在直播平台上极为普遍,如抽奖、开宝箱、扭蛋机等。
“这是一种刺激消费的手段,谁不喜欢以小博大的快感呢?”某平台公会人员林达做了这样一个比喻:概率玩法就好比商店的促销活动,原本3块钱可以买一瓶水,但现在告诉顾客,花3块钱买一瓶水外还能参与一次抽奖,有可能获得10瓶水,自然会有更多的人来买水。
什么时候这种玩法会变成黑灰产业链呢?林达认为,当用户打赏了100块钱,可能赢得的不是价值1000元的服务或产品,而是1000元的人民币,玩法的性质就完全变了。
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、知名公益律师赵良善告诉21记者,抽奖和赌博最大的区别包括四点:一是行为人是否故意;二是目的是否是获取钱财;三是活动主要侧重点;四是抽奖活动是否审批。
赵良善指出,如果直播间主播直播目的就是为了通过抽奖等方式来完成资金兑付,利用消费者赌博心理,整场直播重点也是抽奖,而非直播内容本身,购买虚拟货币进行以小博大式的抽奖,同时,后台通过操控、设置等完成资金兑换回笼,从而盈利,这种情况下,则涉嫌赌博。
在采访中,不少主播认为,没有出事的大平台有一套监管机制,将概率玩法“合理化”,或控制在合法的红线之内,如设置中奖爆率、输多赢少、阻止用户变现、控制投入金额等。
但浙江垦丁律师事务所律师麻策指出,“投入产出有法币”、“随机概率玩法”以及“以小博大”要素合三为一的产品设计,就是涉赌玩法的核心构成要件,平台应当极力避免这三要素在同一产品设计中同时具备,以斩断用户期待通过产品实施赌博的心理。
麻策进一步解释,上述主播提到的把控手法本质上只是一种“障眼法”,以减少或减轻涉赌要素的存在感控制风险,但只要一个平台中同时具备三大要素,则仍然可能构成赌博,这和参与金额高低或次数无本质关系。另外,通过控制概率等形式实施合规,还可能构成诈骗等其它类型犯罪。
抽奖是平台留住用户的重要手段之一。嘉嘉提到,有部分用户就是冲着抽奖来直播间的。有的用户抽奖手气差了,还会抱怨主播“黑”,他们爱往一些运气好的直播间里凑。但实际上,主播并不能控制中奖的概率,也无法从中直接获利,抽奖能带给直播间的是更多的流水。
“有抽得狠的、抽上瘾的,能抽上百万。”嘉嘉表示,当然,平台有一定限制,如每次只能抽100块,次数多太多的用户会被封号,相应主播在平台的钱可能也提不出来。
在关停潮风波后,嘉嘉所在的平台曾短暂地下架了概率玩法,但由于很多用户因无法抽奖转去其他APP,平台不久后又再次出了新的概率玩法,并且鼓励主播将之前参与抽奖的“老顾客”拉回来。
“平台上的大部分主播都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情,对此也并不知情。”平台出事,导致主播佣金无法提现,吴琳感到“有苦难辨”。
平台涉赌被查,如何判定主播的责任?
赵良善认为,就主播而言,如果向参与者提供便利或者告知参与者兑换渠道、或者引导参与者进行抽奖后的变现等,视为主播对平台活动知情,如金额较大的,将涉嫌开设赌场罪的共犯。平台开设赌场,主播是否犯罪,需要看主播是否知情、是否故意参与。如果主播参与操控全过程,并且从中牟利的,则涉嫌共犯。
“若平台需负刑事责任,则主播在平台的收入将可能被认定为赃款,则无法追回的。若平台需担行政的责任,比如限期整改、要求下架、限期返还等,此种情况下,平台账户资金可返还给具体的参与者。”赵良善表示,如未发生上述赃款或限期返等情况,则平台资金属于平台收入,其中包含属于主播的收入,主播可根据与平台之间的协议,可通过诉讼方式索要。
麻策同样提到,平台以及平台相关责任人是否可能涉及到赌博,仍然在于平台是否明知或应知用户利用其抽奖玩法实施赌博,包括平台员工是否亲自参与对接银商等中介资源,是否协助主播和用户之间返兑资金提供帮助等,若平台以及平台相关责任人有类似行为,则平台或其责任人亦可能构成赌博犯罪或帮助犯罪。主播作为涉赌的直接责任方,本身利用平台的漏洞实施打赏、礼物等类法币价值返兑,可构成开设赌场或赌博罪。
针对主播的佣金,麻策则认为,平台涉及到刑事案件后,平台所涉资金将可能被定性为涉案款项而被冻结,主播因此受到间接影响也属常见,但两类款项性质不同,主播正常款项仍可以通过民事渠道要求平台偿付。
此次关停潮并非直播行业的首次动荡,而每次动荡来临时,首当其冲的往往是一线的主播们。
这一次的事件让不少主播回忆起前几次语音平台荔枝的下架。“当时出事的是‘助眠’频道,但整改过后,整个平台都流失了很多用户,连带其他领域的直播也开始走下坡路了。”一位亲历了荔枝下架事件的主播告诉21记者。
但在吴琳看来,那时语音直播行业还处于“人少”“平台少”“竞争小”的阶段,且仅仅是下架整改,主播回到原来的平台或跳槽都相对容易。“现在所有的平台都陆续在倒,我们去任何地方都有一点胆怯,害怕另一个平台会不会又倒了,或者播两天钱又没法提出来。”
事实上,关停潮导致大量主播流落在外,不少未牵涉其中的语音平台也在借此契机“招兵买马”。林达提到,其所在的工会正密切留意,向有才能的主播抛出橄榄枝。
吴琳观察到,身边的同行有的往大平台跳,有的往国外平台跳。她也尝试去了其他平台,但直播的效果并不好。“一是粉丝带不过去,二是适应新的平台生态需要一定时间。”她解释,每个平台的属性不同,如QQ音乐上聚集的多是音乐人,网易云上做深夜电台的人更多些。另外,还有一部分大平台最初是靠短视频起家,近两年才开始涉及音频赛道,频道发展尚未成熟,而且粉丝也有APP的使用惯性,习惯了看视频的一群人,怎么会有粘性听音频呢?
“如果风波过后,我可能还会考虑回来(伴伴)。”吴琳坦言。
“用声音直播不露脸”“手机就能操作”“在家躺着赚钱”……这是长久以来贴在语音主播们身上的固有标签。
这种认知曾让大批年轻人争相涌入赛道。但在采访中,多位主播向21记者表达了“赚钱不易”的感慨。“以前是一个特别大的蛋糕,不管是谁都能吃到一口,你坐那儿就能来钱。现在不行了,大家卷性格、卷人格魅力、卷情商,新手小白全职入行饿死的概率在60%-70%。特别是疫情之后,用户在娱乐上的花销更少了。”一位主播如是说。
语音直播行业在2017年前后成长至鼎盛期,到如今,发展状况已渐趋稳定。艾媒咨询数据预计,2022年我国在线音频用户规模达到6.9亿人,2022年中国在线音频市场达312亿元。许多在过去被繁荣所掩盖的痛点和风险清晰了起来。
首先是入行门槛太低。不少主播反映,语音直播行业内鱼龙混杂,两极分化严重。行业内固然有坚持初心做好内容的主播,但也不乏赚快钱、钻空子的人。这是乱象存在的根源。
林达介绍,语音直播有几大分类,包括陪玩、交友、点唱和模厅(也即“群播”),模厅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。一位在校大学生告诉21记者,她曾短暂地进入过某平台的群播,但由于公会要求其使用擦边露骨的文案,来维护与粉丝关系,没几天她就落荒而逃了,公会甚至没有给她发工资。
涉黄、涉赌、诈骗,许多丑闻曝光出来,行业口碑变差,一方面提高了直播内容的变现难度,听众担心被骗,打赏更加谨慎了;另一方面,也挤压了真正想做内容的主播的发展空间。
当然,这只是语音直播生态中的一部分。许多主播强调了行业正向发展的另一面。例如,吴琳提到,音乐综艺节目《中国好声音》中的许多选手就脱胎于歌唱主播。
在成为公会人员之前,林达也曾是一名主播,“我是从小县城出来的,没有特长,入行之初接触的也是低俗的内容。但渐渐地我意识到,这类直播被监管盯上后只有死路一条。于是我开始琢磨怎么真正做有价值的内容,不为别的,就为了在这一行里活得更长久些。”
“监管是必要的”无论是否受到此次关停潮的波及,多数主播心中都有这样的共识。他们期待,在这一轮洗牌过后,“内容为王”将更加突出,过滤一批劣质主播,带来更良好的行业生态。还有主播提到,由于小平台自我监管和承担风险能力较差,未来,语音直播市场可能将发生一定整合。
易观分析高级分析师梁秋兰认为,此次关停潮可以使管理不善、经营不规范的语音直播平台出清,提高行业的品质和声誉;同时,语音直播的行业监管愈趋严格,更有利于行业的长期健康发展,最终使真正优质的语音直播内容获得更大的价值。当然,从负面来看,关停潮可能导致投资者信心下降,融资渠道收紧,影响行业的发展与创新。此外,关停潮也可能导致部分用户转向其他娱乐形式,语音直播平台面临用户流失的风险。
但重要的是,行业规则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明晰。“我们最初做这行时,法律法规政策非常模糊,对新兴行业存在的现象没有管透。”林达表示。
有接近此次关停潮中核心涉事平台的人士也告诉21记者,早期语音平台发展概率玩法时并没有遭到相关监管,随着监管趋严,类似玩法才被定义为赌博。
在法规底线外,不少主播均在采访中提到多个平台监管力度不一的问题,亟需设立统一的行业标准,加强行业自律,“这是一件前赴后继的事情。”
艾媒咨询集团CEO兼首席分析师张毅表示,建立行业规范或标准需要各方共同努力,包括政府、行业协会、平台和主播等。政府可以制定法律法规和监管指南,行业协会可以组织制定行业标准,平台和主播应积极参与标准的制定和执行;在制定行业规范或标准时,需考虑到行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,兼顾各方的利益和需求,并确保规范的可操作性和可执行性。
(文中吴琳、林达、嘉嘉均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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